（）此时天已大亮，李嗣业冷笑一声，摆摆手，示意全军待命，他自己拍马慢慢走上前去。吐蕃兵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割断了他和唐军大队的联系。但是所有的士兵都畏畏缩缩，不敢对这位将军主动发动攻击。李嗣业面前黑压压一片，他不知有多少敌人，他也不需要知道。这种场景他早已熟悉。
他的脸有些红，那时提气的结果；他的心跳稍微有些加快；他的手心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他和别人一样，也会在杀人前紧张。
突然，他一刀劈出，一名试图偷袭他的步兵被拦腰斩成两段。此时，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甚至露出了某种接近于微笑的表情。陌刀画出巨大的扇面，所有被这个扇面扫过的东西：铠甲、人和马的**、兵器，都被干净利索地截断。每挥出一刀，他都会大喝一声，似乎战场上所有的喧闹都已被这声大喝结束。鲜血溅到身上，烫得他自己的血也热了起来，而他的眼睛，真的像高仙芝说的那样，因充血而发红。
一名吐蕃士兵在李嗣业的陌刀就要碰到他的脖颈时，突然闭上眼睛，惊恐地叫道：“阿修罗王！”李嗣业停下手中刀，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安西四战之地，统兵将领都多少懂点外语。）那名士兵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口中兀自念叨着；“阿修罗王，阿修罗王……”其他的吐蕃兵都一愣，很快，很多人也觉悟了，纷纷跪倒。
康拉确吉带领他身边最后的一点部队，准备对李嗣业发动攻击。但李嗣业却调转马头，径直走到了唐军的队列前，下马，挺起陌刀，充当起开路尖兵的角色。
唐军如墙排进，陌刀如林，在如此壮盛的军容下，康拉确吉不知是否应该去实现自己血战至死的诺言。毕竟，死亡，对谁都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对待的事。他的手在发抖，带得身上的甲叶哗哗乱响。那些跪在地上的吐蕃兵，识趣地从场子中央走开。这更加令他沮丧。“孬种！”，他骂道。
唐军军阵已经发动，正一步步迫近。战马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不安地刨着蹄子，东方的天空已是一片灿烂的血红，清晨的阳光显得特别温暖、刺目。康拉确吉抬头看看天，猛然拔出佩剑向自己胸口刺去。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康拉确吉！”康拉确吉一愣，刺向胸口的剑也猛然停下。
一名紫衣的青年男子从唐军阵后排众而出。他还很年轻，相貌也并不威武，甚至没有携带任何兵器，连他的战马也毫无出众之处。只是这人身上有一种沉雄的气质，一种只有大阵仗才能磨练出来的气质。
“我是来劝将军放弃抵抗的。”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本意，“请将军先听听我的理由。”
康拉确吉冷笑一声：“老子不吃这套！”可他手中的剑却倒转过来，不再指向自己。
“为将军自身计，我军从不虐杀战俘，此一可降也；将军失去白河城，回去也是一死，此二可降也；降我军者皆有机会得到重用，此三可降也。就算将军不顾个人生死，你忍心让你的部下做无谓的牺牲吗？”楚寒昭此时已走康拉确吉面前，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到康拉确吉有些迟疑，他顿一顿接着说：“将军一定在顾虑：若是投降，留在吐蕃的家属会被抄斩。但将军若是不降，你身边的将士会和你一起送命。我在这里向你保证：我们会隐瞒你的消息，让赞普以为你战死了。然后，我军负责将你的家属救出拉萨。大唐即使是对敌人也从不失信。”
康拉确吉脸上竟露出了笑容，但是，他要保全自己作为一名武士的尊严，那把剑十分坚定地向自己脖子抹去。
他的几名护兵急忙拉住他，一名士兵哭道：“将军，咱们降了吧，家里人还等着咱们回去呢。”康拉确吉奋力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孬种，老子一生的威名，都被你们毁了！”
楚寒昭向李嗣业使个眼色，李嗣业一挥手，几名唐兵走上前去，把康拉确吉捆成了一只大粽子。
楚寒昭的脸上有一丝笑意浮过，他知道，有一个人，此时也在心里暗笑。但是，人啊，越是自以为很聪明，越是容易被看穿。
在这场战斗中，高仙芝一直没有露面，因为一个新的作战计划正在酝酿之中。
“李嗣业，这次你拔城有功，当赏；不听军令，当罚，功过相抵，我不会为你请功，你服不服？”高仙芝翻看着报上来的战果，开始对这场战斗进行总结。
“嘿嘿，大帅不怪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娘的，杀得过瘾，还提什么功不功的。”李嗣业憨厚地笑着，周围的将佐听他说的有趣，也都跟着笑起来。“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楚先生千辛万苦说降康拉确吉，人家还不领情。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啊？”
高仙芝抖了抖手中的战果簿；“斩首2723级，生俘1276人，无一人漏网。这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先决条件。”他指了指高俊：“去请楚先生，看他那边进展的怎么样了。请他来给李将军解释一下。把其他将军也请过来吧，讨论一下我军下一步行动计划。”
“小楚干嘛呢？”李嗣业好奇地问。
“继续劝降康拉确吉。”
不一会，高俊兴冲冲地回来：“康拉确吉正给尚结赞写信呢，楚先生说一句，他写一句，真好玩。”
高仙芝赞道：“人才！康拉确吉有‘黑岩武士’之称，性子也是极其刚烈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他摆平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楚寒昭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走进帅帐，以军礼参见：“大帅，康拉确吉的信已经写好了。”
岑参大笑：“楚老弟，今天我才真服了你。原先还总是想用智谋把你比下去，现在才发现，你看人的本领和应变的速度，都远远在我之上。”
楚寒昭忙转身一揖：“岑先生文坛翘楚，更是边塞诗人的领袖，大名已是家喻户晓。寒昭后生小辈，岂敢当此谬赞？”
李嗣业拍拍楚寒昭的肩膀：“小楚，我也服了你了。快说说你是怎么摆平那个康拉确吉的。”
楚寒昭微微一笑：“其实，当他要拔剑自杀时，我便有了收降他的信心。这还是多亏李将军的武勇。”
李嗣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别出老李的丑了，嘿嘿。”
高仙芝板起脸：“嗣业，以后不准这样了。你可是安西都护府挑大梁的人物。而且身为大将，你不应该再像原先当百夫长那样不顾生死了。”
李嗣业知道这位统帅的心思，一股暖流在心头涌动：“以后听大帅的，好好珍惜这条小命。小楚，你接着说。”
楚寒昭道：“他宁愿自杀也不敢与李将军交手，说明他怕，一是怕死得很惨，二是怕在李将军手下走不了三合，传出去名声不好。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多顾虑，那他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武士，所以我才有信心说降他。”
“他不是宁死不降吗？”李嗣业好奇地问。
“哪有主将要自杀亲兵不去拦的？如果他真的想死，那几名亲兵能拦得住他吗？他那样做，无非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毕竟直接投降面子上过不去。”
“龟儿子，连老子都被他迷惑了。”李嗣业怒道。
此时，封常青等人已赶到帅帐。高仙芝看人都来齐了，便说：“围城打援的计划还要继续实施。白河城周围基本没有居民，守军又被我军一网打尽，这就保证了我们行动的秘密性。这是康拉确吉写给尚结赞的亲笔信，信上说：由田珍、封常青带领的伍千唐军，现正围攻白河城，属下防守甚为严密，但没有把握击退敌军，希望候爷能带兵来围歼这股唐军。”
尚结赞是吐蕃开国宰相禄东赞的后裔，家门显贵，是世袭的侯爵。此时年纪虽轻，却已是一方统帅，独当吐蕃西半壁。
封常青道：“请大帅指示下一步行动方案，我们也好回去准备。”
高仙芝把那封信封缄好，站起身，拉开身后的帷幕，露出一副巨大的西域地形图来。他指了指白河城所在的位置，说道：“现在还没决定战斗计划。诸位动脑子仔细想想，大家这就订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原先准备在白河城下打遭遇战，但白河城周围地势平坦，只有西北有一些山峰。敌人要战要逃都很随意，很容易打成击溃战。当时白河城还在吐蕃人手里，我军打援的同时要防止城中敌人夹攻，才作出这样的决定。”
岑参看看地图，又晃动着他那颗大脑袋：“大帅，尚结赞的队伍赶到，应该是十几天后的事。白河那时正值春汛，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条河。可以先渡过此河，背水列阵；也可以面对大河列阵，击敌半渡。”
封常青点点头，道：“我赞成岑判官的意见。”
楚寒昭觉得有些不妥，认为这种方式有些草率，但一时又想不出来更加合理的方法，抬头看了大家一眼，没有说话。
高仙芝却笑道：“岑判官瞬间想出的办法，估计尚结赞这一路上连着想十几天也会猜得到。”这句话说得很是巧妙，即夸了岑参反应迅速，又委婉地批评了他的草率，而且化解了临战前的紧张气氛，令大家都笑了起来。见岑参红着脸没有说话，高仙芝接着说：“禄东赞的后人，我们不可小视。而且尚结赞统领军队这几年的表现，确实有可圈可点之处。此次作战，我们要务求全歼，因此，必须要注意战斗的突然性和计划的严密性。不过在白河沿岸打阻击的意见很好，我完全同意。”
帅帐中的诸人都不再说话，大部分人都在低头沉思，只有楚寒昭，定定地看着那副地图出神。许久，他长吁一口气：“我们可以打有限的阻击战，大部队可以设伏，伺机围歼敌人。”
封常青惊道：“白河两岸都是平地，又没有茂盛的植被，如何潜伏？”
楚寒昭指了指地图上的白河：“白河两岸都是平地，但很多地方地表千沟万壑，而白河城周围适合渡河的河段不过十余里。在这十几里之外的地方，我军可以利用沟壑潜伏。然后，以一支精锐打着田将军的旗号扼守北岸，只要这支部队成功阻击敌人半个时辰，我军主力将赶到。那时，围歼这股敌人便成为了现实。”
高仙芝扫了一眼众人：“大伙还有什么意见么？若没有，就按楚先生说的行动吧。高俊，从鬼弓营里找两名精通吐蕃语的士兵，把这封信给尚结赞送去。”
师父这几天很忙，莫拉屈丐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缠着楚寒昭教他下棋。可两人刚交锋数合，便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两人抬头一看，却是高仙芝亲自来了。
“大帅，怎么不让兵士通报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莫拉屈丐倒先发话了。
高仙芝笑道：“安西没有那么多俗气的规矩。”走进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皱皱眉说：“楚先生带着屈丐，真是辛苦了，看来这屋里真需要有个人照料一下了。”
楚寒昭脸一红：“这样挺好的。屈丐虽然身份尊贵，可性子却很随和，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我自己更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生活是越简单越好嘛。”
高仙芝笑笑：“再打两仗，本帅送件厚礼给你。”
莫拉屈丐高兴地拍拍手：“大帅，快逼师父给我找个师母吧。”
楚寒昭一个暴栗砸在他头上：“你小子别总是寻我开心。”然后对高仙芝一抱拳：“大帅找我有什么事啊？”
高仙芝叹口气，道：“你随我出来一趟。”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楚寒昭跟了上去，莫拉屈丐也好奇地跟在师父后面，却听见高仙芝说；“屈丐回去自己玩吧。你师父一会就回来。”
夕阳下的大地显得异常空旷，没有晚归的牧人，也没有帐幕旁的炊烟，甚至看不到一只掠过天际的鸟。高仙芝面向夕阳站立着，楚昭寒站在他背后，预感到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我今天得到消息，王忠嗣自杀了。”高仙芝的声音有些沙哑。
楚寒昭的心一沉：难道武功盖世、百战不殆、曾兼任四镇节度使、覆灭后突厥汗国、扫荡契丹和奚的一代名将就这样殁了？
高仙芝见他没说话，便接着说：“其实，李林甫要杀你，不仅是为了报私仇，更重要的还是打击太子的势力。打击你只是一个开始。”
楚寒昭叹了口气：“我和太子一共见过两面，并不是他的什么亲信，只不过是他儿女的朋友而已。”
“广平王（太子李亨的大儿子）曾在皇上面前举荐过你，所以很多人都把你当成了太子的人。王忠嗣也不是太子的人，只是和太子一块长大，所以最终难免一死。”高仙芝对楚寒昭的诚实是深信不疑的。
王忠嗣的父亲在对吐蕃的战役中，孤军陷阵，诸将嫉妒他的功劳，都不去救，因此战死。王忠嗣因父功受封大夫职衔，年仅七岁。玄宗很是爱怜他，说：“这是霍去病那样的遗孤啊。”便让他和三皇子李亨（玄宗子孙多曾多次改名，本书为方便阅读，一律用他们最后的名字。）住在一起。
等王忠嗣长大，果然勇冠三军，经常带极少的兵取得极大的战果。有一次，吐蕃赞普阅兵，诸军群集。王忠嗣仅带一千精骑，千里奔袭，试图活捉赞普。吐蕃军队虽多，但没想到唐军竟会这时候出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赞普仓皇逃命，诸军被斩杀近万人。
玄宗怕他因作战过于拼命而英年早逝，不敢再放他到边塞，便让他在地方上当官。数年后，边塞吃紧，王忠嗣奉诏再总戎旅，更加沉稳雄毅，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是，他和太子，只是朋友，两人见面从不谈军政，更不用说相互勾结了。
楚寒昭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要不是大帅和太白先生搭救，这条小命就莫名其妙丢在长安了。”
“离开长安对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太子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也更加恭谨，见了李林甫都要趋避行礼。李林甫是不会让太子当上皇帝的。他一直在力促皇上更换太子。我觉得，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李林甫甚至不惜以唐朝的灭亡来阻止太子的即位。”
楚寒昭心里很难受，说：“太宗玄武门之变，给后代留下了极坏的影响。短短一百多年，宗室自相残杀、甚至父子兄弟相残的事就发生了上百次。他们皇族内部的争斗，咱们不要管了，也管不了。”
高仙芝苦笑：“也是。”转过身来，道：“敌人已经开始向这里进攻了。防守北岸的任务，我想交给你。”
“我只是个幕僚，亲自指挥部队不太好吧？要不您指定一名将军，我来当他的副手。”楚寒昭有些犹豫。
“不，你的威望已经足够指挥部队。放心，不会让你亲自厮杀的。你做好准备，高俊做你的副手。数日后将有一场苦战，咱们就在这白河边守株待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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