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年对于查海通来说确实过得灰头土脸,他和方芳之间势有冷战到底的架势,各自回各自的家潦草度年,双方家长自然是觉察出不对劲了。查海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退休老头老太,除了担心就是啰嗦,弄得查海通更加心烦。自从年前马驰告诉他,庄白鹭的事情基本能够圆满解决之后,他也想放下庄白鹭跟方芳好好过日子,只是心里想的要转化为实际行动,还要添加一味“勇气”的催化剂才行啊,尤其是对于查海通这个自命能力水平远超方芳的大男人来说,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下身段去求老婆也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两口子就这么一直僵着,谁也不妥协。方芳父亲方本诚心想上次找查海通谈话似乎并未见效,这小子恐怕是羽翼丰满不听使唤了,有必要给他敲个警钟了,便示意方源想个办法整整他。这方源从小跟着方本诚做生意,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说的好听点管理人的能力已经是炉火纯青了,直白点就是整人的手段高明的很。平心而论,方源对于查海通这个妹夫还是很满意的,查海通说起来是个文化人,但骨子里也是个生意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与他们方家的风格非常相似,步调也基本一致。
但是,人嘛,成长不可能是直线式,螺旋式上升才是辩证的,永久的。
这次,方源出手是为了把妹妹的婚姻从直线式扭成螺旋式,让他们的感情更为牢固,让查海通更加依附于他们方家。方家人自我保护的原则就是,家族不能有人脱离圆心,影响稳定。
这个新年对于马驰来说过得平静安宁。杨锦芝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她心里惦记着马飞,但是见过面之后,却未见开心,反而增添了哀愁,心病越来越重。但是,在马驰面前她从不提马飞,从不提旧事,马驰说什么,她就点头赞同;马驰安排她去哪,她就去哪;马驰跟她说永远不会原谅马飞,她也从未想过要放过那个不孝儿子。
能跟儿子一起度过短暂的新春假日,杨锦芝似乎很满足。好几次了,她梦到丈夫马少平来呼唤她,她很犹豫要不要跟随而去,因为往事太痛苦,她想都抛下;然而尘世尚有未结,她又有留念。
关于和静薇的关系,马驰也思考了很久,虽然目前静薇已经没有重逢之初那般抗拒他了,但是他也深切的感受到静薇的态度,她时刻都在逃避他,淡漠他,难道正如她所说的,他们回不去了吗?对此,马驰十分不安。感情这种东西真的是太难以掌控了,尤其在旧情复燃的状态下,他的内心完全不听从脑袋的指挥,信马由缰的胡来,毫无章法可言,可是这样怎么能行呢?想要重新俘获静薇的心,光凭追怎么能行呢?他要做的是再次打开她封存已久的心门,再次赢得她的信任。他相信她还是爱着他的,对他的感情依然还在,只是怨恨、误解、失落如同厚厚的蜡一般将她牢牢的包裹了起来。
马驰苦恼的想着,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不断的重复着那一句诗: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打结了,不禁摇摇头笑了笑,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勉强导致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他决定改变策略,他们都已经过了干柴烈火的年纪,唯有徐徐前进,慢慢加火,相信只要坚持,终会融化那厚厚的一层蜡。
其实,对于马驰来说,新的一年,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在于清算和马飞之间的恩怨情仇。他的孪生兄弟,比普通的兄弟姐妹更为血脉相连的人,但是也是造就他家破人亡,孤立漂泊的罪魁祸首的人,在闯下弥天大祸之后拍拍屁股逃走,扔下一个已成冰冷尸体的父亲,一个瘫痪形如枯槁的母亲,一个破碎荒败不堪的家庭,一个恐怖令人战栗的债主给他的亲兄弟,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到这些,马驰全身的血液都会燃烧沸腾起来,他多想冲到马飞面前揍他一顿,让他撞死在父亲的坟前……然而,这种想法即刻便被自己的理智给浇灭了,别说现在他没有这个能力教训马飞,从法律惩戒的角度来说,马飞什么罪也没有,没有杀死马少平,没有把杨锦芝弄成瘫痪,更没有带着高利贷来威胁恐吓马驰……然而在马驰的情感世界里,马飞始终是恩怨的起因、孽障的源头。
哪怕是一个将理智公平正义作为人生信条的法律人来说,也逃不脱情绪的不由自主。更何况,马驰的情商也不低。
马驰站在露台上,任由寒风呼呼地吹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同根同源,天差地别!”他叹了一声,用力的拍打了一下护栏。突然,身后传来“砰砰砰”的玻璃敲打声,马驰转身一看,坐在轮椅上的杨锦芝正向他比划着,原来是手机铃声响了。马驰走进室内,拿起电话一看,是陈梦涵!
春节几天虽然公司业务全面休业,但是迎来走往的事情还是络绎不绝,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生活里,陈梦涵最想见得人还是马驰。不知道为什么马驰越是拒绝她,越是疏远她,她对马驰的追求却越热烈。之前因为赌气,熬着不主动联系他,心想时间久了,马驰还是会回头的,毕竟她才能帮助他走上辉煌的人生之路。但是,马驰似乎根本无此意思,从去年开始,先是李静薇从天而降横插一脚,接着是山水府邸工伤的案子加深了两人的矛盾,后来又是陈龙骧挖墙脚闹得查海通马驰都不高兴……
自从那晚查海通莫名其妙的骂人电话之后,马驰就断定陈梦涵和马飞认识,但是他不确认两人之间到底什么关系。虽然年前已经委托林子墨去安娜那里打探消息了,但是,今天陈梦涵主动约他出去走走,正好趁机了解情况,马驰便答应了。
安排好杨锦芝的午餐之后,马驰便出门了。
春节几天,大部分店面都歇业了,能吃饭的地方基本没有,于是马驰和陈梦涵约好去东湖边散散步。
此时的东湖一片萧瑟,湖里的荷叶枯萎成黄,全都折腰耷拉在水面上。
陈梦涵一人独自站在湖边,虽然衣着时髦,但身影却显孤单。
马驰走到她身旁,问道:“大过年的,怎么有空出来?”
太专注于湖景,以至于马驰站在她身旁都没能发现。冷不丁传来一阵声音,让已经冻僵的身体打了个颤。
没等到陈梦涵回答,马驰打趣道:“好久不见,不认识了嘛!”
陈梦涵“呵呵”了两声,略显尴尬。
两人开始沿着湖堤漫步行走,各有心事,但谁都不愿先开口发问。因为阴冷,岸边的人寥寥无几,反而更显寂冷了。
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是陈梦涵先打破僵局:“方芳和查海通怎么样了?”
“不太好!”
“这次查海通来真的了?”
“也许。”
“代价太大了吧!”
“怎么说?”
陈梦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查海通要是跟方芳分了,他的人生、事业估计也完蛋了,谁都知道查海通就是靠方芳起家的。再说了,这事要是传到方伯伯耳朵里,你认为他们家老爷子会轻易放过他吗?”
“是吗?”马驰平淡的反问道。
见马驰似乎没有生气,陈梦涵不再顾忌,径直说道:“前几天,我爸和方伯伯一起吃饭,方伯伯似乎知道他们夫妻俩的事了,当时方源也在,他说搞定一个查海通还不容易,让方伯伯别担心。方源,他搞人的本事比方伯伯厉害多了,我爸说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诚集团场面铺的这么大,但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黑白两道通吃,听说他手下有几个地痞流氓,很服他……”
“地痞流氓?”马驰略有所思,他当然明白这些民营企业家的发家史,尤其是在当时法治尚未大行其道的背景下,做生意耍耍手段、走走偏门是无法避免的,要说跟黑道沾上边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今法治社会,倒是反过来了,黑道的混混们急需洗白,可靠的小伙伴依然是这些企业家、有钱人。只是,陈梦涵说出“地痞流氓”这几个字的调调怎么会那么奇怪呢,她是富裕的第二代,没有经历过一代们的残酷奋斗史,但是她不会不知道父辈们的故事。尤其是紫阳建设,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摒除掉那些横冲直撞的江湖做法,作为紫阳的法律顾问是亲眼所见、感同身受。此刻,陈梦涵似乎很瞧不起方源,真是批判别人容易,找自身的问题难!
“不说是地痞流氓么,也是俗称的道上的人!”陈梦涵以为马驰没听明白,还特意做了解释。
马驰微微一笑:“不用解释,我对这四个字的理解比你深刻。”
对于马驰突然蹦出的这句话,陈梦涵有些惊讶。
马驰却十分平静,继续说道:“讲个故事,有兴趣听吗?”
陈梦涵直直的愣在原地,睁大眼睛盯着他。
见跟前有张长椅,马驰拉着陈梦涵坐下,也不管陈梦涵到底想不想听,只管自己开说了:“我有个双胞胎哥哥,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不等陈梦涵回答,继续道:“他叫马飞。我爸给我们兄弟俩取这样的名字,满含着希望我们长大以后能像骏马一般奔腾疾驰的梦想。梦想是多么美好,可是现实却残酷的一塌糊涂。我和马飞无论身形还是五官朝着同一个方向生长,时间把我们雕刻的如同是彼此的影子,甚至是我们的父母,也是偶尔会弄错我们两个。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我和马飞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我喜静、他好动,我热爱学习、他热爱运动,我梦想着上大学、他梦想着赚大钱。于是乎父母经常表扬我,却经常批评他。不同的教育方式,不仅没有扭转马飞的成长模式,反而助推了他过早的踏入社会,他觉得父母偏向我,他极为讨厌我的生活方式,他喜欢跟他的混混朋友们在一起玩,他觉得那样很开心,很惬意。为此,我父亲对他给予了完全不同于我的教育方式,对他十分严格,经常责骂他,有时候还会揍他;我母亲却又十分宠他,溺爱他,纵容他。这样的教育方式不仅没有将他带回到乖小孩的轨道上来,反而将他完全推到了混混的世界离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不回家,在外面酗酒、赌博、打架,我爸去派出所将他带回来的次数甚至多于他主动回家吃饭的次数。他成了我们家的定时炸弹,全家人时刻紧绷着神经,因为随时都有他惹事的坏消息到来,需要我父母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我父母也因为他的问题经常吵架。可是他依旧我行我素,酒照喝、架照打、钱照借……直到有一天,高利贷来家里催债了,一大帮人起了冲突,我父亲不知道怎么摔倒了,突发脑溢血,人一下子就没了……”
“马驰……”陈梦涵想安慰马驰,却不知从何开口。
马驰站起身来,眺望远方,紧握拳头恨恨的说道:“你知道那一刻,马飞那混小子干嘛去了?他居然逃走了,消身匿迹,甚至都不愿来送被他活活气死的父亲的最后一程。”
见马驰情绪激动,陈梦涵也站起来,轻拍马驰的肩膀。
马驰转过身来,缓了缓,说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提醒你,我有一个品行恶劣的同胞兄弟,无论是谁遇到他都将万劫不复。”
“马驰,你?今天?”陈梦涵觉得马驰今天太奇怪了。
“好了,我得回家了,我母亲在家里,我不能出来太久了。抱歉!”马驰苦涩的笑了笑,转身消失在冬日的湖岸边。他确定查海通那晚所说的跟陈梦涵一起出现的男人一定就是他日日夜夜痛恨着的马飞,只是他目前并不知道陈梦涵和马飞之间是怎么认识的?两人是什么关系?时隔多年之后马飞突然又出现在严州是什么目的?这些问题,他需要时间一个个去调查清楚,他一定要替父亲管教好这个家庭的不孝子,这个社会的渣子。因此,今天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提醒陈梦涵,同时他也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前,从陈梦涵的反应来看,两人之间的交往应该不密切,陈梦涵完全没有将马飞和那天陪她送方芳回家的男人联系起来。
新年刚过的那几天很空,没有新案子要处理,没有会议要参加,也没有材料要写,对于静薇来说,元宵节之前的班很惬意。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正月初八,林芳菲就领着聚力合众的老板戴瑛来找静薇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戴瑾信。
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虽说戴瑛和静薇已经见过一面,但两个人的关系也不至于熟到可以畅所欲言的程度。可是戴瑛就能做到。她一进静薇办公室,未等林芳菲开口,便跟静薇打了招呼:“你好啊,小李!”
静薇起身打了声招呼,请三人落座,并泡了茶。
戴瑾信依然是一副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的吊儿郎当像,见静薇泡了茶,闻了闻便放下了,嘀咕了声什么茶叶。
戴瑛使了使眼色,让戴瑾信安分点。戴瑾信晃了晃脑袋,开始东张西望。
静薇回到办公桌前,看着戴瑛。戴瑛一点也不客气,径直说道:“小李,今天阿姨是有事求上门来了,这事有点棘手,恐怕还要你大力帮忙才行。”
林芳菲在一旁笑呵呵。
静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的看了看林芳菲。
林芳菲也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早戴瑛就来找她了,开口便问静薇的办公室在哪,说有点急事,但也没说具体什么事情。
戴瑛见状便直入主题:“我们大家彼此都熟悉,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来就是为了处理泰利设备那件事,我知道这个案子是小李你负责处理,所以你看能否考虑给骆百川认定为工伤。你不知道,过年期间骆百川一直在闹事,泰利处理不好这事,他们准备跟我全面终止业务啊。这几头,人力资源行业的业务竞争太激烈了,国外几家大公司入驻中国之后,生意更是难做了,不要说拓展新客户,能把老客户留住都十分困难。泰利是我们聚合的老客户了,我实在是不能再失去……”
泰利设备骆百川的案子,静薇当然是十分清楚,但是她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会牵涉到聚力合众。年前开庭的时候碰到戴瑾信,她就觉得不对劲了。今天戴瑛又跑上门,应该不是为了来抱怨人力资源服务业难做这么简单吧。于是,静薇不得不打断戴瑛,问道:“戴总,我不太明白骆百川的案子跟您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你们聚合一直关注这个案子呢?”
“你不知道吗?”静薇突然问这个问题令戴瑛有些意外,她以为她知道聚合和泰利之间的业务往来,“呃,是这样的。泰利的人事都是交给我们代理的,骆百川的保险参在我们公司的。你看骆百川一直在闹事,他认不了工伤,泰利又不愿给补偿,这事是越拖越麻烦了。我看骆百川这个人是一根筋到底的,脾气火爆,把他惹急了说不定会杀人放火……既然法院有倾向意见了,不如你们人社部门给他认了工伤,他好歹也参加了工伤保险,享受应有的工伤待遇之后,就不会闹事了,这不是万事大吉了嘛!”
静薇静静的听完戴瑛的话,终于明白了骆百川、泰利、聚合三者之间的关系。戴瑛也在静静的等待着静薇的答案。
戴瑾信的心思则根本不在办事上,拖着个腮帮子,盯着静薇看了老半天,心想这年头怎么会有这么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呢?
林芳菲打破了沉默,推了推静薇:“怎么样?能不能认?”
面对戴瑛这样的职场高手,静薇不得不谨慎又谨慎,她脑子快速思索了一番,小心翼翼的回道:“小林姐,你也知道,工伤认定是工伤保险处的职能,我们法规处只是负责处理争议案件,再说我也只是个办事员,关于骆百川到底能不能认工伤我肯定是决定不了的。”
林芳菲对着静薇眨了眨眼,小声说道:“别这么正经嘛。”
戴瑛也连忙笑道:“这些我也明白,但是你是具体承办人,你的意见,领导一般总会采纳的吧。”
“小林姐,戴总,你们也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静薇笑了笑,继续说道:“刚才听戴总的描述,我提一点建议,就是骆百川即便认定是工伤,他应当享受的工伤待遇也不是由工伤基金来支付,还是得由泰利来承担……”
“为什么?”原本还在认真听着的戴瑛突然把手中的水杯往茶几上一放,挺直了身体,诧异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