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风师兄？”叶七沉默片刻，对着浓雾喊道。
山谷寂静依旧，除了层层叠叠的回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叶七淡然一笑，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潭边，望着弥漫的雾气出神。
“叶师弟，好久不见。”几息之后，浓雾中有人应道。
声音低沉而嘶哑，有如长剑刮擦铁板，听着极为难受。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寒风，水面的浓雾在寒风的吹动下，如同长蛇般翻滚起来，极有规律地朝两边卷去，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通向潭水中央。一名带着白色面具，身着黑红色披风的身影，出现在叶七的视野中。
看来对方认可了叶七的答案，并没有立即出手。
水潭不算太小，中央没有露出水面的小洲渚，也没有水草浮萍，除了潭水本身外，不存在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面具人很随意地站在水面上，纹丝不动，脚下的潭面幽深而平静，如碧玉般温润，没有一丝涟漪。黑红色的披风极为宽大，包裹着整个身体，连脚下的水面也一起遮住，让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浑身上下除了惨白色的面具，就剩下暗红一种颜色，在微光的映衬下，仿佛传说中溺水而亡的水鬼，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时，想要上岸来寻找替身。
叶七并不惊讶，望着对方微笑道：“阔别多年，师兄一向安好？”
“托师弟的福，还死不了。”面具人语气平静无波。
二人的对答非常奇怪，从语气中可以听出，并非江湖中的客套，而是真的是师兄弟。但叶家能够做叶七师兄的人，现存的加起来就剩四个，没有一个是姓风的。不过说了两句话后，二人就沉寂了下来，似乎变得无话可说了，气氛也逐渐压抑起来。
沉默中，叶七看了看潭面，眉头突然动了一下，道：“师兄的轻功越发高明了。”
“师弟见笑。”
面具人随口回答，突然朝前踏进一步，雄浑气势乍然出现，催动浓雾化成一条白链，朝着叶七汹涌而来。与此同时，落脚点产生了一圈涟漪，朝着水潭四周荡漾开来。不过叶七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任何举动，仿佛这凶猛凌厉的攻击，只不过是清风拂面一般。
而面具人也确实没有发动攻击，在白链触及叶七时停了下来，汹涌的气势也突然消失，和叶七进入山谷时的情形差相仿佛，似乎都只是另有他意。
叶七看着水面的涟漪，叹息道：“师傅曾说，我们兄弟几人，唯有师兄最有轻功天赋……”
“轻功，更多是用来逃命，或者跑腿的。”面具人冷哼一声，打断了叶七。
叶七没有在意面具人的态度，只是摇了摇头，回忆着继续说道：“师傅还说，只要师兄能够勤加修习，只需二十载，便可踏雪无痕，三十载，可渡水无波，若是机缘得当，四十载后，借此进入先天境界，并非没有机会。”
“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
说到这里，二人又停下来不再说话，山谷中再次陷入沉寂，气氛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师弟想必知道我此来的目的吧？”沉默了十余息后，面具人突然沉声问道。
“师兄定要为难于我吗？”叶七叹了口气，话中带着些许遗憾。
“破碎虚空，长生不死，谁又能够真的放下？”面具人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问叶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七眯起眼睛，盯着面具人片刻，笑道：“看来师兄的暗线，地位不算太低。”
面具人看了看叶七，不屑地嘲讽道：“师弟何必自欺欺人？朝廷和世家，本来就互相监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七微微颔首，沉吟着问道：“师兄忘记了百余年前，中原武林的劫难了吗？”
“当然没有。”面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师兄为何还要抢夺？”叶七皱了皱眉，不解的问道。
面具人沉默良久，沉声道：“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你我均未亲眼所见，又焉知记载无误？”
叶七眉头皱得更紧，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各大世家秘录记载中，均有此事，当不至于有假吧？”
“那又如何？”面具人抬了抬头，语气变得激越昂扬道，“别人不行，我未必不行。”
“数十前辈高人，无一幸免，师兄自认能比得过他们？”
“不管如何，你不能否认，叶大先生成功了吧？”
“确实……如此。”叶七默然点头，沉重地说出四个字，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
破碎虚空，长生不死，这种存在于传说中，只有仙人才能够拥有的本事，曾令多少人心向往之？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帝王将相，多少英雄豪杰，为了此事竭尽全力，拼死相搏，甚至搅乱天下，也在所不惜。今日仅凭自己简单的几句话，加上一段神神秘秘的记载，就想让面具人放弃想法，确实太过儿戏。
过来片刻，似乎是感受到了叶七的想法，面具人放缓语气道：“师弟生性豁达，或许不把长生不死放在心上，但不管是金师兄还是我，都还没有这种超然的心态。并且，你不要心存侥幸，只要有一丝可能，金师兄就不会放弃，当年这山河是如何被分出去，他就要如何收回来。”
叶七默然，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金师兄为何没有一起过来？”
“对付师弟，还用不着金师兄亲自出马。”
“看来，师兄故意拖延了消息。”
“这就和师弟没有关系了。”
面具人不置可否，接着话语一转道：“我只问你，交还是不交？”
叶七笑了笑，沉吟不语。
“师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面具人想了想，斟酌着劝道，“既然你不看好破碎虚空，又何必非要拿着伤心碧，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我若是交出来，能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给师弟一块令牌，保证师弟在岳西通行无阻，安然抵达齐云关。”
“那我若是不交呢？”
“不交？那只会伤了你我兄弟和气。”
“看来今日一战，在所难免。”叶七摇摇头，叹了口气。
面具人没有感到意外，带着一丝遗憾道：“你我多年不见，今日难得相遇，却未能把酒言欢，甚是遗憾。能够彼此切磋一番，也算是全了兄弟情谊。”
说到这里，面具人停下来想了想，斟酌着继续说道：“不若这样，师弟你若是赢了，我转身就走，师弟你若是输了，就交出伤心碧，如何？”
“师兄打的好算盘。”叶七不由笑道，“我若是全力逃跑，师兄自问能拦得住我吗？”
“当然不能。”面具人坦然摇头道，“但师弟恐怕也摆脱不了我的追踪，到时候只能便宜了金师兄。”
叶七不得不承认，面具人说的是事实，不由陷入了沉思。
“师弟，你我儿时情感深厚，当知我的为人。伤心碧给了我，总好过给了金师兄吧？”面具人眼看叶七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以情动人。
叶七看了面具人一眼，缓缓点了下头道：“师兄如此坦然，我就实话实说吧。此次盗取伤心碧，只是为了完成师傅遗愿罢了。只要师兄和我回到江南，在师傅墓前告知此事，了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我就把伤心碧交给师兄，可好？”
面具人嗤笑一声，摇头道：“师弟何以幼稚若斯？只要到了江南，哪还轮得到你我说话？莫师兄为人虽然仁厚，但会为了你和叶家开战吗？或者和金师兄翻脸？恐怕一样无法抵挡长生不死的诱惑，到时候把你往外一推，大伙再谈谈如何分配利益罢了。”
“莫师兄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云师兄和薛师兄呢？恐怕就不好说了吧。”
“可我总不能凭着师兄几句话，就这般灰溜溜地逃出齐云关吧？”
“这难道不是师弟你原本的打算吗？”
面居人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嘲讽的味道，似乎之前的对话，只不过是彼此的试探而已。
或许，面具人嘲讽的不仅仅是叶七，还包含了他自己，以及所有带着面具的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带着面具，面对不同的人，饰演者不同的角色。彼此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如同寄居一只只的螃蟹，躲在不属于自己的壳里，宁愿扭曲身体，也不愿意真诚地去面对。
对于面具人的说法，叶七毫不在意，只是看了谷口一眼，若有深意道：“其实师兄说的办法，也并非不可以，但就怕师兄你说的话，未必管用。”
“没有陛下的首肯，谁说的话都不管用。”
叶七话音刚落，不等面具人说话，一个阴冷的声音突兀地从谷口出现，充满了挑衅的味道。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谷口，身披黑色披风，缓缓朝谷内走来。男子身材消瘦而修长，五官端正而精致，只是脸色阴沉如水，眼中笼罩着浓浓的阴鸷之色，破坏了本来非常英俊的外貌，让人一看就觉得不愿意接近。
“师兄，如何？”叶七摊了摊手，话中带着几分挪揄。
不过，面具人没有理会叶七调侃，也没有在意黑衣人的挑衅，只是静静地站立在水面上。有面具和披风的遮掩，旁人根本无法知道面具人的举动或表情，唯有脚下再次出现的涟漪，或许稍稍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黑衣人速度很慢，一步步走到距离叶七数丈的地方，停下来冷笑道：“叶七，你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叶七看了黑衣人一眼，淡然笑道：“只要风师兄让开道路，我自然可以甩开追兵。况且，我身后也未必就有追兵。”
黑衣人哼了一声，脸色更加阴沉，咬牙道：“你盗取叶家最重要的宝物，叶家那几个老东西就算平日里不对眼，这时候想必也会放下成见，一起出来追杀你的吧？”
叶七看了黑衣人一眼，对黑衣人话中的仇恨很是不解，但没有说话。
黑衣人见此，冷然一笑，接着道：“叶千鹤那老东西虽然糊涂，却号称轻功天下无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够追上来，你觉得自己还能够逃多远？”
虽然黑衣人喧宾夺主，但面具人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
叶七想了想，笑道：“那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只要你能够配合我们，在此伏击叶家那几个老东西，便可饶你不死。”黑衣人眼中闪过疯狂之色，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叶七不置可否，看向面具人，问道：“风师兄，这是你的意思？”
“陛下密旨，凡叶家之人皆可杀，与叶家结交者，以造反论处。”叶七话音未落，黑衣人便得意地抢着回答。随即又转头看着面具人，不怀好意地问道：“风统领，我说得可对？”
“对。”面具人颔首应道。
“如此，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黑衣人看着叶七得意一笑，如同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
“看起来我好像确实无路可走了。”叶七眉梢一扬，慨然说道，“我姓叶，虽然不是叶家嫡系子孙，但也算是重要人物。我就算配合你们杀了大长老，也很难有好下场吧？”
“废除武功，终身为奴。”黑衣人残忍地笑了起来，眼中全是病态的疯狂。
叶七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黑衣人，看着面具人道：“风师兄，我有一事相询，还望师兄如实告知，可否？”
“叶无声，你真是不见棺材……”
黑衣人顿时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狂怒之下，右手往后一探，一柄漆黑如墨的短枪突然出现，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隐藏在薄雾中，隐隐约约地指向叶七。
“荆副统领，你且先退下。”面具人突然出声道。
“风……风统领，你还要和叶无声谈交情吗？”黑衣人盯着面具人，咬牙问道。
“退下。”
面具人身形微动，朝前踏进一步，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吹得黑衣人披风猎猎作响。
“风无痕，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陛下……”
黑衣人毫不退让，短枪微微颤动，便刺破了汹涌而来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