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柳秦的脸上一片凝重,血色黯淡,没有一丝笑容,而且随着挪动的脚步,她秀气的眉毛也渐渐蹙起,嘴唇也抿的越来越紧。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柳秦的脸上时,往往意味着她在凝神思考,或者分析研判,在重大问题上面临抉择,或者突发意外时保持冷静。
还有,与很多人截然相反的是,她在六神无主、无计可施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的做出这种表情。
越是穷思解决之道,她脸上的神情越是沉重难言。
现在,她就是这样一副凝重如墨的样子。
柳秦感觉有些不堪重负,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身体上,她独自下床如厕,牵动身下伤口,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辛苦,体力消耗极大。精神上,她在卫生间里终于如愿以偿的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体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心理环境急剧恶化。
还是那句话,在这种事上,就算她在此之前做了多少次心理准备,为自己铺垫了多少层遮羞布,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仍然感觉如同灭顶之灾降临。
“轰隆隆”一声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徐昕在床上翻了个身,小嘴中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呓语。
“轰隆!”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紧接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就传了进来。
徐昕一个轱辘爬了起来,下意识的向窗外一看,只是打雷和刮风而已,还没有下起雨来。
她又下意识的向柳秦的床上看来——床上没人!
“啊!”徐昕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不大,但足以表明她的惊慌。
但紧接着她就发现了卫生间门口靠墙而立的柳秦。
“哎呀!”徐昕连忙跳下床,她之前和衣而卧,只脱了鞋子,这时却顾不上穿鞋了,一边向柳秦跑去,一边埋怨道,“你怎么自己就下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这么心急!”
她甩着脚丫,急急冲到柳秦身边刹住身子,双手轻轻的环住了她,然后才缓缓用力,扶住了她的两条手臂。
柳秦惨然一笑,并未做声。
徐昕还想再说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担忧和不满,却忽然发现柳秦脸上的表情不对,她心里又是一惊,连忙把冲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哈哈——”徐昕干笑两声,做出一副惊叹之色,“柳秦你真棒!这么快就能下床走路了!”
她发现柳秦的情绪很不对头,为免发生意外,她想先把柳秦哄回床上去。于是拿出自己的灿烂笑容,甜甜的说,“但是你现在体力不好,还是先回去躺一会啊,等会儿我再扶你下来走走。”
柳秦确实感觉体力将尽,便也顺着徐昕的意思,由她搀扶着,慢慢向自己的病床挪动过去。
徐昕是被雷声惊醒的,一开始思维迟钝,到现在也回过味来了,柳秦私自下床,被她发现时已经是从卫生间门口向屋里走的姿态,卫生间离病房门口非常近,这说明她要么出去转了一圈,要么就是刚从卫生间里出来。
徐昕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灵透,小脑袋瓜稍微一转就已经明白,柳秦身体虚弱,不可能自己出去遛弯儿,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刚从洗手间出来,那么不管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她都应该已经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体变化。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男女之别啊!
就像柳秦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变成女人这个事实一样,徐昕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番,若是她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男人,恐怕早就吓得晕过去了,肯定要比此时的柳秦还要不堪。
徐昕非常担心,就像在手术结束后柳秦初次醒来时那样,她很怕柳秦会经受不住事实的打击而做出什么爆发性的事。
虽然她在与柳秦相处的这几天里从没见到过柳秦发脾气,但她身为医护人员,明白一个道理,负面情绪压抑的越久,爆发出来就越猛烈。
这短短几步的距离,柳秦没什么心思去感受什么,陪在她身边的徐昕却感觉格外的漫长,她的心里竟然比柳秦还要紧张。
其实,徐昕的担心有些过头了,因为柳秦根本不是那样偏激的性格,他再怎么看不开也不会故意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在徐昕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柳秦重新躺回到床上,动作中难免又牵扯到伤口,疼的她直冒冷汗,不过她依然一言不发,大眼睛似开似阖,躺到床上便一动不动。
徐昕忧心忡忡的看着她,连自己一直光着脚丫都没察觉到。
“隆隆——”又是一阵沉闷的雷声过后,外面开始悉悉索索的下起雨来。
柳秦好像被这个声音唤醒,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徐昕。”柳秦轻声叫出徐昕的名字。
“我在这里。”徐昕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柳秦,你别太难过,这样对身体恢复不好的。”
“我没事。”柳秦平静的说道,只是话语中没几分力气,“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可以吗?”
徐昕心中一惊,担忧的说道,“可是,医生叫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是担心我做傻事,对吗?”柳秦阖上眼帘,稍微用力反握着徐昕的手,试图送给她一丝信心,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没有那么愚蠢,我答应你,我会一直好好的。”
不过,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一颗晶莹的泪珠便顺着眼角滚了下来,滑入鬓发中不见了。
徐昕心中一紧,还没做出反应,却感觉自己手里一空,是柳秦把手抽走了。
柳秦用手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脸埋藏起来。
徐昕的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她左思右想,踌躇不决。柳秦哭了,她是应该去安慰一下呢,还是任由柳秦发泄出来?
“柳秦,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门外。”徐昕挣扎良久,终于决定尊重柳秦的心意,她转身走出了病房,并且在关门时故意弄出了一点动静好让柳秦听到。
“咔嚓”一声,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柳秦一个人。
柳秦心中一松,眼泪便肆无忌惮的涌了出来。
为了祭奠昨日的青春、为了怀念逝去的阳刚、为了铭记曾经的尊严、为了忘却沉重的情殇…;…;
她用被子捂住脸颊,哽咽出声。
夏日午后的雷雨又急又快,窗外的雨声不一会儿便哗啦啦的连成一片。
柳秦哭的酣畅淋漓,在雨声的掩护下,她不再顾忌什么,渐渐不去压抑自己的声音,呜呜咽咽,嘤嘤切切。
不过,隔着房门,连守在门外的徐昕都隐约听到了她的哭声。
徐昕的一颗心揪了起来,听到那悲戚欲绝的哭泣声,她也感觉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掬一捧伤心之泪。
泪水打湿薄被,不一会便有了些凉意,柳秦把擦眼泪的部位换了一处又一处。哭到后来,她根本不去管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哭,是为什么事情而哭,反正她就是单纯的想哭。
多年来,她极少会哭,所以她更想把握住这次万分难得的机会去大哭一场。
既然都已经哭出来了,而且已经哭成这样了,那为什么不哭个痛快呢?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哭这一次,下不为例!
…;…;
小周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正准备到楼下欣赏一下雨景,近距离感受一下湿润清爽的空气,却看到徐昕站在柳秦的病房门口,背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心中顿生疑惑。
她知道,在柳秦的病房,徐昕白天照顾柳秦,晚上换李晓娟值班。李晓娟上午的时候已经回去休息了,现在正是徐昕照看柳秦的时候,怎么却站在门外?
“徐昕?”小周远远叫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徐昕给大家的印象是一个勤快的孩子,对工作充满热情,只会忙里偷闲,不会懒懒散散,她不在病房里面,却站在门口发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昕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病房里的动静,既伤心又担心,这时听到小周的呼叫,她就像找到了救星一般,立刻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徐昕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痕,来到小周的近前,倒把她吓了一跳,她惊讶的叫道:“怎么了!哭什么?”
徐昕顾不上去擦自己脸上的泪痕,急切的说:“柳秦应该是在卫生间里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变化,她想要自己呆一会儿,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哭了。”
“啊!”小周惊呼一声,急道,“她会不会出事!我去看看!”说着话,她就向柳秦的病房急急赶去。
“慢着!”赵向阳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听到了前面的话反倒不急,叫停了小周,又向徐昕道:“你说说具体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徐昕有些内疚,但还是一五一十,没有丝毫隐瞒的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原以为说完之后自己会遭到批评,却没想到,赵向阳听完她的话之后,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笑容。
“不用担心了,现在看起来,柳秦不是个想不开的人,她不会做傻事的。”赵向阳见二人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微笑着解释道,“哭泣是最好的宣泄方式,对柳秦来说,她把内心的苦闷压抑了很久,很辛苦,这种适当的宣泄有益无害。我们不要干涉,也不需要为此事去安慰她什么,她是个坚强的孩子,让她自己去适应,比我们强加给她的要好的多。”
小周和徐昕纷纷受教似的点了点头,但徐昕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赵向阳很理解徐昕的心情,呵呵一笑,半开玩笑道:“徐昕,你继续去站岗吧。我们这些人里,柳秦跟你最亲近,你这个护理师做的不错!”
徐昕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也不全是因为工作啦,我很喜欢柳秦,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啦。”
徐昕回到柳秦病房门前继续值守,小周也想跟来看看,但被赵向阳拉走了。
柳秦的哭声大约持续了一刻钟,徐昕陪在门外,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听着室内的哭声,免不了也跟着伤心了一刻钟。到后来,她的耳中只剩下窗外渐渐趋于平缓的雨声,而室内则慢慢变得悄然无声。
徐昕轻轻打开房门,探头探脑的向病床上望来,只见柳秦依旧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看向窗外。
徐昕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拿杯子去倒了杯水,来到柳秦身边向她递过去:“柳秦,来喝口水。”
柳秦转过头看来,她的双眼有些红肿,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很快就重新变得清澈一新,她粲然一笑,仿佛满室生春。
“谢谢你,徐昕,我感觉好多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小,淅淅沥沥,逐渐归于平寂。
…;…;
一场雨过后,傍晚时分的空气清新凉爽。
萧天狼又开上了他那辆黑色越野车,从开发区空旷的马路上一路飞驰,很快就来到了相邻的东海大学城地段。
他又是为了伙食而来。多年的经历让他可以忍受连续一星期只吃压缩饼干,但他并没有爱上那种味道,相反,那种糟糕的经历让他在有了条件之后非常讨厌粗茶淡饭,并且喜欢上了吃肉。
东海大学城就有一家饭店非常善于制作肉食,烤肉、炖肉、炒肉等等各具特色,别有风味,萧天狼偶尔尝试了一次之后便喜欢上了这家店的手艺,他最喜欢的烤羊腿也是出自于这家店的手笔。
在大学城里就不能无所顾忌的驾车了,他必须随时注意街上有没有横穿马路的行人和只顾嬉笑打闹、不管人来车往的情侣,遇到水洼时要慢下来通过以免把积水溅到行人身上,遇到骑自行车并排走的年轻人他还是得放慢车速,耐心等待时机才能超越。
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昏暗时,萧天狼来到了这家名为“大学美食城”的饭店,饭店名字叫的大气,但其实只有几间门店,连上二楼单间也不过只能容纳二十桌客人。
饭店门口有几个停车位,但全都空着。这是一家专门面向大学生的饭店,附近大学生来吃饭时大多步行,远一些的坐公交车或者干脆打车,很少有开车前来的客人。
所以萧天狼这位经常开车光顾、尤其是每次来都开着一辆惹眼的大型越野车的客人就被饭店老板记在了心里,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位客人出手绰阔,从来不要找回的零钱。
黑色越野车又停在了门口,一身黑衣的萧天狼走进店门,习惯性的四下打量一眼。这家店生意十分火爆,刚到饭点,一楼大厅里几乎就要坐满客人了,而且看起来大多是年轻的学生,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一副精明之色、满脸灿烂笑容的饭店老板连忙从柜台迎出来,殷勤的说道:“先生,您来了!快请坐,这次要吃点什么?”
听到一声“先生”的称呼,萧天狼有些反感的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对老板说:“我要两只烤羊腿、一锅炖牛肉、一份水果拼盘,再随便做两个青菜,十个馒头,两箱啤酒,全部打包带走。”
“好嘞,您先稍作,一会儿就好。”老板招呼一声,到后厨递单子去了。
旁边几桌都有人在吃饭,萧天狼不想与人同坐,也不想坐在显眼的大厅中间,便走到靠墙的一张空桌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斜对面那桌只有一位客人,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士,正抱着一块烤猪排埋头大啃,萧天狼悄悄的向她审视了一眼,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但她低着头只顾吃东西,从萧天狼的视角望去,根本看不全她的脸型。
萧天狼没有向陌生女性贸然搭讪的习惯,很快便收回目光,开始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的食客们,但也不忘继续观察那位女士。
过了好一会儿,那位长发女士终于把烤猪排啃了个干干净净,她把骨头往盘子里一丢,转头向老板叫道:“老板,再来一个烤猪排!”
“好嘞——”
长发女士回过头,忽然发觉不远处坐着的一位客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便下意识的回望过去。
这一看,她发现对方原来还是个熟人,不由惊讶的叫道:“咦,萧大官儿?你怎么在这里?”
…;…;
这位长发披肩的女士正是陈妹子,这几天她因为柳秦的事,心中一直郁郁不安,期间也给小周医生打了几次电话,但得到的回应都是一样的,柳秦没有提起要见她的意思。
她能从小周医生处了解到柳秦一天之内都做了些什么事、情绪是不是稳定、有没有遭受痛苦、身体一天天恢复的怎么样等等。她只能得到这些消息,但根本无法得知柳秦心中是个什么心情。
她的心事一直没有放下,单凭自己思考也无法找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陈妹子有个令她自己都深恶痛绝的毛病,那就是:她一有心事就喜欢暴饮暴食!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在对柳秦的事日思夜想、不得安生的时候,她只有把自己的肚子填的饱饱的才能安心。
这顿晚饭,她又没能控制住,这一会儿已经吃的满面油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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