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终是憔悴繁华梦」
三年晃去如烟,殇逝几番。
今日夜里初降了鹅毛细雪,婢子流云阖了轩窗,又拂去适才风扬入屋的几点雪:“娘娘此行早些回宫罢?落了雪,娘娘腿间膝处又有痼疾,外头待久了,侵了寒气怕是会发作。”音落,燃了宫灯里的烛,光曳在绣帛上很是稳和。
明衾月接过流云手里的宫灯,颌首应了声,便离开了长明宫。拢着身上的狐裘,倒也算为暖和。一路踏雪行至颐梅园,株株红梅宛若结了层白玉,莹润清丽。放眼望了望,目光一如往年定在了一处铺着青石鹅卵的小径。有不少稍是棱分尖锐的石子在细雪的侵袭下泛着些许冰冷幽光。虽是微弱,却让明衾月的神色凝了几分。怔然间,恍惚又依稀看见一个青衣少女发髻散乱脸色惨白的跪在这条小径上,大雪纷扬落下,糅杂着青石上的血,浸湿了长裙,在素白裙面上蕴出一朵猩红的花。森寒冷意像一根根细长冰锥直入骨髓。而周旁围着的嫔妃、婢子、宫侍指点使气,颜生刻薄,言辞讥诮……
明衾月闭了闭眼,那一幕幕的羞辱伴着痛像是生生的刻入了灵魂,无法抹去,夜夜生魇。
顿了半响,一汪死水般深幽的眸子转向了别处。她如雪面容上唯唇色极为饱满艳绯,仿若茫茫雪间妍丽盛绽的红梅瓣儿。
寻着最为夭艳的梅伸手折了五六去,不料及行止间被一枝横逸而出的梅枝勾缠了发。明衾月眉梢轻蹙,微欹着身子将手中提着的宫灯稳稳置地。复而用手拨撩那梅枝,却良久无果,倒折腾得本无血色的脸氲开几许胭脂薄红。
此时,一只泛着温热的手从身后侧拈着那株梅,轻巧拨弄几下便将梅枝松出了发间。
明衾月略惊回眸,梅枝却恰好横逸在脸侧。微弱烛光间,勾勒出姣好清绝的面容。女子双颊微红,眼波莹黑,双唇绯艳,在红梅映衬下竟生出一种别样妍丽明媚的风姿情韵来。
饶是楚皇曾惯阅美姬绝色,也不由为此般顾盼流溢花映人面的风姿愣神倾心。
敛了惊色的明衾月微福道礼:“皇上万安。”简短温软四字,隐约携着清冷梅香飘荡在半空。
楚衍颌首免了礼,神色稍是复杂:“每年冬日里即便是冒着雪你也不顾的来此折梅置于宫里……许还是怨着前年之事?”
明衾月微垂了眸,声音偏冷:“臣妾从未忘记,也不敢忘记。”
她折梅于宫,并都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为的就是铭记那三日之痛,众人羞辱之耻,及初入宫那半年间所受之苦。为的就是更深刻的告诫自己,这皇宫是怎样一个残酷的深渊………还会记着,是何人亲手把她推入此境。
楚衍眸色黯了黯,甚为沉郁。紧抿着唇,抬手细细拂去她鬓间的雪,微温的指停在女子眉尾处,顿了顿:“衾月,以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有他庇护,谁人敢再伤其分毫?
敛眉垂眸,不接他言,问:“两月后,臣妾叔父可是要同周相嫡女成结蒂之好?”
“是。”
“臣妾三年不曾归家,亦思念亲人了,皇上可否同臣妾前去持婚相贺?”明衾月眼中忽的闪过微妙的光,扬眸而道。
“好。”楚衍略为沉吟:“便允了你愿。回宫罢。”音落又看向明衾月,视线掠过其双腿,温声道:“你膝处有疾,夜冷风寒不宜多行……”他背向着她,微微俯身:“朕背你回宫。”
明衾月微怔,看着那宽阔的背,无言良久,终是走过去伏上他的肩背,双手圈着他的脖颈。
楚衍唇角微勾,笑意盈眸。
他的步子很沉稳,却不见什么过重的脚步声。两膝处被他有意的用掌熨帖着,即使透过层层衣料,也还是有温暖渗进………
明衾月闭眸,侧着脸靠在他肩背上,无声的抒了口气。
这一日,明媚暖阳消雪散寒,是个极好的天气。
浩荡威仪的两列仗队铺了半条长街,明黄的九华御辇上璃络挂珠摇动泠泠,流光溢彩。直至明府外,泠音方歇翠华骤顿。
身着一袭暗敛华贵的紫袍男子从御辇上沉稳走下,无视明府内在惶惶跪礼的一众人,径自撩起辇前帘帐,伸出一只手:“仔细着下辇。”
众人心下虽惊,却无人敢逾礼贸然抬头,一阵细索之声过后,楚皇方沉声道:“朕此行本是来贺持婚,无需多拘重礼,都起身罢。”
一番谢喏,明相正欲起身便见同是紫色衣裙的明衾月几步上前以手虚扶,复又略退一步,对着他福了一礼:“数年来未得与父相见,父亲身体可还安好?”
明相神色复杂的望着这个妆容艳丽的女子,觉着无一不是陌生的。她言行虽关切,眸子却清清冷冷的,许终是怨了明家:“谢贵妃挂念,微臣身子无甚病恙。”
闻言,明衾月微颌首,脸上也无神色变化。楚衍走到她身旁,握着她泛凉的手淡淡道:“进去吧。”
入了内堂,亦是满结红绸,满座宾客。
与楚衍一并坐在高位之上无言的看着面前的一对新人行成婚之礼。稍时,半歙着眸,像是有些倦乏了,轻揉额侧,示意一旁明府中一个立侍的婢子奉盏茶水上来。那小婢子生的青涩,许是未见过大场面,又知上头是一国至尊,更为惶然。端着盏茶水颤巍巍的,紧张之际不料被案桌绊了一脚,重心不稳的便将滚烫的茶水洒在明衾月座下那长长曳地的紫裙上,小婢子大惊倏地跪伏于地请罪磕首。
一众人也皆默了声,堂内有些异样的安静。楚衍眉蹙了蹙,却也不语。明衾月懒懒掀眼,眄了那婢子一眼,又漫不经心的环视众人一圈。高绾的发髻上步摇曳动生姿,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呢……她朱唇微启,声线平淡无澜,额上眉间点的梅妆似是更为浓艳绝丽了几分。
“杖责五十罢。”
满座心惊,明相手中酒盏颤了一颤,而明憬渊也蓦地抬眸直直的看向上座那神情懒怠眉眼浓艳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一堂沉寂无人敢出声。楚衍捻了捻茶盏的瓷盖,散去些许热死后递与明衾月啜饮,复而抬眸沉声道:“没有听见明贵妃所言吗?”
音落,那婢子面如死灰的瘫倒在地。五十杖下去双腿怕都会废了,体质偏差的,性命或会堪忧。
众惶然,不多会两名侍从连忙入内将婢子给拖了下去。
明衾月抿了口热茶,缓缓起身,行止端庄。无顾他人走到新人面前,伸手便掀开了新娘头上绣着并蒂莲的红绸帕。明憬渊双眉一皱,冷言制止:“贵妃这是何故?”话间,已将周氏拉到身后侧。明衾月却没有理会他言,微移着脚步凝着这个容貌姣好面含惊色的女子。良久,螓首稍转,对着明憬渊,笑意盈盈:“这周氏二女果生了一副好容貌,这般美人,难怪叔父会倾心。”
轻笑了一声,兀自退开两步,艳若寒梅的面容上不辨思量。
“如此……”她朱唇微勾,唇畔宛若绽开了一朵绝艳的梅,声音染着不明就里的笑意:“月儿在此便祝叔父叔母白首偕老,永结连理。”
自那次明周二氏婚宴后,她狠毒乖戾恃宠而骄的行事作风便不仅只是在宫内流传了。对于这些,明衾月却不见丝毫怒意,罔顾无视。
正午,撤了膳食后,流云一如既往的端了个小药蛊进来,仔细着将浓黑的药汁倒入了一只青瓷碗内,承至明衾月面前:“娘娘,该喝药了。”
明衾月靠在小榻的云绣引枕上,缓缓掀眸,:“喝了又怎样?”这副残损的身子,又是药能治好的吗?
眼角唇畔爬上嘲讽,复又阖上眼恹懒的换了个侧姿靠着,长裙滑落曳地,随着她的动作划出婉转曼妙的弧度。
流云默声,思量许久也不知如何作答。
三年前明主子初入宫,并不受宠。只承了一夜恩泽便已失宠,时日久了反遭人欺凌。虽是低位,但好歹是丞相嫡女,在宫里吃穿用度却连高等些的宫娥都比不上。冬日里缺被褥炭火,重病也不人请诊。途经梅园时被一众高位得宠的嫔妃使唤斟茶,给人有意推了一把,将热茶水洒在昔日极度受宠的周氏嫡女淑妃的爱猫身上。竟以此为由使婢掌掴,后又被罚在青石径上跪了三日。那时还降着大雪,天寒地冻的,明主子的命竟都抵不过那宠妃身边的一只畜牲!第二日夜里,终究是撑不过,且她自己都不知晓已有身孕,受了重寒便这样的滑了产。猩红的血染透了裙摆,众人却只当其双腿被尖锐石子割破,即便有人察觉有异也无一敢出这个头。直至第三日,皇上外巡回宫方才将明主子抱回了寝宫,使太医诊治。一丝生息捱了七日才保住一命。只是,滑产后又久缠寒气,伤了体元,太医说今后怕是再无生育的可能。明主子腿疾也是那时落下的。
然,半年前再如何不抱希望,明主子还是会服药调养。可自那日明府一行回来,性子却愈为乖戾而不可捉摸。整个人都恹恹的,成日待在宫殿中,不是卧榻而眠就是独自醉酒。像一株开败的花,任生息一点点委顿。
“照太医的方子调养,或还是会有一丝希望怀上龙嗣的。”流云轻抿唇衡量着说道。
良久不见榻上的主子再作言语,像是入睡了。流云暗叹一声,往镂金凤雕的香炉中燃了安眠的沉香,身后却蓦地传来一句轻淡淡的话语:“你可知,我也并不想怀上龙嗣。”
流云手下一颤,一点火星子烫了手,身子僵硬着。而长明宫外,一袭明黄衣袍的男子也顿住了步子。
流云神色惊惶,看着榻上的女子,大睁着眸,却只生硬的张了张嘴,无法言语。
明衾月以手半掩着眼眶,也不知是睁了眼还是闭着的。只是面容上却有些许遥远神思。
女子抿了抿唇,声音平淡清冷:“我自幼丧母,父亲忙于政务少有时间照看我。以至于时常被旁系所出欺负了他也不知晓。当然,小时候我脾性也很倔,很是要强,因而往往也不吭一声的忍下,只想着何时把这些还欺回去。直到……”她突然顿住音,脸上神色莫测。眉梢隐隐蹙起,像是触及了什么不愿回想的事。沉吟了一会,方又开口:“入了宫后,我才发现有些痛是我忍耐不住的,连一贯的坚强都那么不堪一击。或许,以往在家中的我还是太快乐了,至少………还有满心期待。而到了这九重皇宫,我便什么也没有了。熬不过是死,熬得过是活着痛。”
——————熬不过是死,熬得过是活着痛——————
如此绝望惊心的言语却被她这么清淡地说了出来,明衾月瞠发了眼,是无人看到的荒凉空洞。
殿外的人阖了眸子,手紧扣着窗格上的横木,在上生生陷了几道指印。脚步凌乱的离开了此处,步子再无往日沉稳无声,轻易教人听见。
楚衍眸色沉郁,她竟这般不快活。
这一日,楚皇生辰,宫内设夜宴,各大世家权贵纷至。
丝竹,妙舞,美酒,银月。一副热闹景致。明衾月兀自饮了不少酒后,便辞了宴,独自离席。绫罗软纱紫裙在其身后曳碎了一地月影,留给众人一个端华清冷的背影。
随意行至玉液池,倚在白瑨石雕作的护廊前,远远望着这一方莲池,墨莲映月,水波粼粼,风微送香凭生几分安闲之意。
身后渐行渐近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明衾月闭了眸子,有倦意。
“你叔母堕了胎可是你的作为?”来人沉声质问,神情冰冷。
明衾月恹然半掀眼帘,漫不经心的看着他,缓声:“是,那碗汤药是我遣人打点下去的。”
音落,便见白色衣袂翻飞,沉沉的一个巴掌落到脸上。
明衾月抬手拭去嘴角丝丝血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那么无谓。
明憬渊微楞,将有些颤抖的手隐入袖间,声音暗哑而不可置信:“为何如此?”
明衾月直直凝着他,笑意盈眸,唇畔勾起一道轻笑,极尽沉浮:“因为我不快活,而你们太快活……”她微翕了眼,不再倚着护廊,腰脊直挺,螓首微抬,依是端华清冷。紫裳被夜风微扬而起,宛若与身后一池墨莲水影接连一处。姿容艳丽身形孤绝:“这让我很不开心。”
明憬渊,你知道吗,我很不开心………
他双眉紧蹙,目光沉郁冰冷,他从未见过这样陌生得让人心寒的她。良久,不置一言转身离去。
明衾月眉眼一动:“叔父。”清软的声调熟悉而遥远。
明憬渊步子微顿:“以后,明贵妃不要再如此相唤了。”他的声音很疏离,也很冷。比那年颐梅园的大雪还要寒上几分。
她就这样看着他,缓缓消逝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缓缓走出她的生命。眼眸一沉,咯出一口洇红的血,面容苍白透明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