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酒是醉人的，特别是在飞雪流霜的冬天。
烟霞楼的顶层空无一人，惟有楚寒昭一人独据临街平台的桌子，一坛一杯，自斟自饮，沉郁的眼神，投往下方喧闹的大街。他的脚下，放着几个空坛子。
东门大街挤满正要离开长安的各族男女，一时人喊马嘶鸡鸣狗叫，和着车轮吱吱哑哑的声音，充塞在昨天还是繁荣兴旺的东门大街。所有店铺均门窗深锁，谁也不愿成为安禄山的俘虏，只好收拾细软财货，匆匆离开，踏上茫不可测的逃亡之路。
朝廷已经确认了一个流言：安禄山起兵了。
乱世的第一幕，就此开场了。此时，没有人知道结局。
乱世中，再没有尊卑贵贱，朝为庙堂臣，暮处江湖远的事每天都会发生。
乱世中，规则很简单：武力就是一切，强者为王。
乱世是要造就英雄的。
无论你是王孙公子，还是市井小儿，都有可能成为英雄。所以，耐不住寂寞的少年常常是渴望乱世的。但是，只有已经成为英雄或者将要成为英雄的人，才知道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甚至，他们想过放弃。或者，过平常人的生活。只是，他们已经走出了太远。
楚寒昭就是这样一个人：
天宝六年，中恩科状元，历尽曲折，任御林军昭信营统领；
后协助高仙芝经营西域，击溃尚结赞，平朅师国，灭石国，威加海内；
天宝十年，怛罗斯之战，四十骑，吓退大食二十万联军；
天宝十一年，北上营救远嫁契丹的升平公主，于万军中斩契丹王；
助波斯复国，天宝十二年，成功煽动黑衣大食内乱，几乎使呼罗珊地区易主；又折冲樽俎，联合东罗马帝国和绿衣大食，挽救了岌岌可危的西域局势。
他曾经爵封侯，勋册昭信上将军，官拜羽林行营兵马使。
可是，他的忧思，却更为深邃。
此时，一个跛脚的中年男子走来，手中拄着一把长柄剑。长安人大半都认识他——安西节度使、加范阳平卢节度使、讨伐安禄山的统帅封常青。
楚寒昭抬头看看他，一句话也没说，从身后又取了一坛酒，放在桌上。封常青也不客气，把他的剑放在桌上，却伸手拿起楚寒昭的那把剑，缓缓拔出鞘来。
那是一把好剑。
刚出鞘，剑身上便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剑脊笔直厚重，清晰成线，两侧布满菱形花纹；凹槽剑刃上，游走着淡蓝的寒光；剑首处剑刃以弧形内缩，形成锐利的剑锋。这把剑，有着锐利的杀气和袭人的寒气，而且，还有一股邪气。握持它的柄，便会感觉到无数被封印的灵魂在呼唤，呼唤着热血和杀戮。
“江寒，好剑！怛罗斯一战，至今历历在目，将军长剑过处，血肉横飞，何其壮也！只是沉沦了如许数年，又何其悲哉！”
楚寒昭听出他话里有话，拎起坛子，饱饮一口，淡然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昭信公，你真的就愿意赖在长安当这家酒肆的保镖？别想不开了，如今国家多难之秋，我辈岂能安居？我已经奏明圣上，恢复你的官职，仍将昭信营拨给你统带。随我出阵，如何？”
“如果能在这家酒肆终此一生，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幸福。你不用说了，该怎么办我很清楚。”楚寒昭拿起新开的那坛酒，递到封常青手里，又提起自己的坛子轻轻碰了一下。
封常青苦笑一声，紧闭双眼，一饮而尽，睁开眼睛，发现楚寒昭已经喝完，正气定神闲看着他。
“我很希望有你的酒量，至少，能达到李嗣业那种程度。”封常青这坛猛酒喝得有些发懵。
楚寒昭又打开两坛，面无表情道：“有时候，喝酒却不能沉醉，也是一种悲哀。”
封常青道：“给个信吧，跟不跟我走？”
楚寒昭站起，望着烟雨中的长安，淡淡说道：“其实，我真的希望一切还是老样子，就像八年前我初来时那样。或者，就像这两年一样，什么都不用想，享受着太平盛世的最后时光。”
“你现在很留恋，是吗？”封常青问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何必留恋要失去的？不过，我不会跟你走。”
封常青一惊，怒道：“好说歹说，你还是不愿为国效力。枉我拿你当兄弟，安西四镇，怎么出了你这个懦夫？不就死了几个朋友吗？你就不敢再去搏杀了？”
楚寒昭长笑，笑声中透着些许悲怆。封常青突然有些害怕，因为此时楚寒昭的眼中有狼一般冷酷的光。
只听楚寒昭缓缓吟来：“生既逢此世，岂甘徒守穷。投笔伏强虏，擐甲奋长缨。剑盾拥旌旗，风雨撼连营。轻身历锋刃，从来几人生。”他顿一顿，说道：“死几个人，对我们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又何尝怕过厮杀。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再杀人吗？”
封常青摇摇头，楚寒昭冷笑道：“因为我爱上了那种感觉。”
封常青无语。楚寒昭接着说道：“听人说你在皇上面前夸口要在旬日之间破贼，是真是假？”
封常青点头道：“贼军虽盛，人心在唐，天命不可移。而且高公（指高仙芝）为我后援，怎能不胜？”
楚寒昭大笑：“高公和我等虽在，猛将锐卒却还都在西域。率周南市之众，当十万虎狼之师，（见注释）你就那么有信心？再说，天命移转，又岂是你我可以妄测？”封常青默然，拿起自己的剑，一瘸一拐走下楼去。
这时，他的耳边响起楚寒昭浑厚的声音：“我不会随你作战，因为昭信营是这盘棋上举足轻重的一子。我要做的，是：覆——军——杀——将！”
封常青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知道，这场仗，他已经赢了一大半。
楚寒昭“噌”一声拔出“江寒”，一遍又一遍抹拭着，耳边响起怛罗斯城下凄厉的叫喊，一幕幕往事从他眼前闪过。他的心，又飞回西域，六年前的西域。
历史：
（诸胡）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芝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馀里，至恒罗斯城，与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罗禄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馀才数千人。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二》
（755年）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
注：
周南市之徒：指洛阳市井之徒组建的军队。东周定都于洛阳，故有此说。此句出于封常青《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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